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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两个幽灵的故事
他安静地伫立于夕阳的余晖中,半透明的身体像是要陷进这霞光里,任人如何呼唤,也不愿转过身来。
那只新鬼跟了上来。
您也是鬼吗?
被宗像这样询问的时候,周防感到了一丝苦恼。他此时还不知道宗像的名字,不过他比宗像早死了许多年,确实是该教他一些的吧?
您是怎样的鬼呢?我真的非常有兴趣。
宗像继续问着。
他虽然说着好奇的话,脸上也带着礼貌的微笑,却给周防一种微妙的傲慢感。
那大概是因为他的眼神吧。
这只新鬼的眼睛里有些周防看不懂的东西。
新生的鬼都是空茫的,往往只记得零碎的事情,比如自己的名字、是否婚娶、因何而死,再复杂的东西,要等很久很久之后,才有机会记起。
周防被前辈教导过,记忆的缺失是未亡人留恋逝者的表现,被留在世上活着的人们越是怀念,即将往生者便越是难以想起曾经的回忆。多么可笑的因果,却是为了能让逝者不必流连尘世。
他把这些教给宗像之后,看见这个有着端丽脸庞的家伙轻轻浅浅地笑了,和方才仅仅表示礼节的微笑不同,这浅淡的笑意如冰雪消融,让周防有些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。
周防摇摇头,问他笑什么。
我觉得我作为一个新鬼来说,可能记得的事情稍微多了一点。宗像笑着偏过头,周防能看清他漂亮的紫色双眸中,倒映出的自己的面孔。
他继续说:我是不是没什么亲朋好友惦记呀。
不是。周防用自己都不懂的坚定语气给出了否定的答案,他有点茫然,但很快又给自己找到了如此回答的理由。
如果有什么事情,是你无论如何都一定想要记得的,那执念足够深的话,就算是新鬼也会有残留的印象。
宗像点了点头,依然看着他。
怎么?周防感觉有点烦躁,眉头揪了起来。宗像眼睫一颤,眼睛弯了弯。
该说这话的人应该是鄙人才对。
周防听了他的敬语,感觉更加烦闷。
宗像似乎对此毫无所觉,几乎是自顾自地在说话。
您……阁下一直在看着我呢。
宗像没在这附近找到其他的前辈,绕了绕又回到了周防待的地方。
鬼是不需要睡眠的,虽然周防不是地缚灵,却也习惯了找个好记的地方权当“住所”。那是片即将要拆迁的街区。
宗像还处在对自己的生平极感兴趣的阶段,他见周防对此嗤之以鼻,便又对周防的诸事产生了疑问。
您在这里待了多久呢?
不知道,可能有二十多年了吧。
您还是新鬼的时候,也有前辈在吗?
有,不过那时候我可没你这么多问题。
难道您的前辈还要因为这样夸您乖吗?
周防答不上来,宗像就开始笑。他笑得很漂亮,周防却无端觉得胸口发闷,便会恼他。
说起来……
他又要问他了,周防有点头疼,却也觉得被宗像用那双眼睛看着有种十分……难以形容的感觉。
他忘记了很多事情,连这是怀念的心悸,都已经辨认不出。
宗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这次他问了一个周防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的问题。
您连这里要拆迁了也不在意,是因为要走了吗?
兴许是一下子有点懵,周防傻傻地反问了一句你说什么。
宗像抬起眼,径直望进周防眼中。
你是不是要走了?
周防有一瞬的晃神,回过神时他已经捏住了宗像的手腕,语气中有着自己都搞不懂的紧张。
你想起什么了吗?
宗像一愣,周防就松了手。
刚才那让他心脏破开一个口般疼痛的眼神消失了……
周防后退一步,目光落在地面上,明明已经不需要呼吸,还是大口大口喘着气。
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疼痛的感觉。
但这痛感如此清晰,仿佛是独自一人探究回味了好久好久,连每一个神经的抽痛都被记忆。对了,前辈说过,这种感觉是——
您想起什么了吗?
宗像把他的问题丢了回来,周防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,他的眼神飘忽着,缓缓在宗像脸上聚焦。
我想起我是怎么死的了。
宗像突然伸出手点在周防胸口,周防吓了一跳,宗像认真地凑过来,周防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,只看见他颜色浅淡的唇一开一合。
太近了,就像那时候一样……
然后他再一次,被宗像说出的话惊到了。
您是被刀具,穿透胸膛而死的对吗?
记忆潮水般涌来,周防忍不住发出了痛苦的呜咽,宗像什么都没有记起,有些担心地想要扶住他,又反应过来鬼魂无法借力。
对了,你要记住,如果哪一天你接触了什么人,发现自己的记忆突然恢复了,那个人一定是你生前非常、非常重要的人。
前辈临走前说的话突然浮现在脑海中,周防不禁苦笑。
是了,生者通过思念的方式一遍遍回忆与逝者的过往,那么逝者的记忆究竟去了哪里呢?那分明是流入了生者的魂中,在这不经意的接触之时,再反哺给往生之鬼啊!
远天铺开火红的光,他在那霞光里想起了一切。
他想要最后一次触碰宗像的脸,却连抬手也做不到。
亡魂之所以能在世上待上二十多年,正是因为他们对人世没有眷恋之心,而此刻回想起所以生前喜悲的周防,已经被游魂的规则所排斥,再不能随心所欲地守在这里了。
你要走了吗?
宗像看着他,心中有着酸涩的感触。
他发现自己也渐渐难以分辨这是种怎样的感情,他发现他不会痛了。
周防深深地看着他,在那霞光中,化作星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