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说

 

22.

 

    被身边的人强硬地握住的左手，全部的指骨同时发出了剧痛的惨叫。冷汗的凝成几乎不需要时间。

    大概是骨裂了。

    临也强忍着手上传来的可怕压迫感，小心翼翼地唤了静雄的名字：

    “小静、呃！”

    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地响起，临也咬着牙把目光投向那血泊，这景象，饶是他也还没完全反应过来。

    这画面算得上不可思议了，无论静雄还是临也，都是接受不能。

    大片大片的血，看颜色还十分新鲜，浸透了血泊里少年原本干净洁白的白衬衫。失却了血色而苍白如纸的脸上，眼睛还讶异地瞪大了，瞳孔已经涣散，表情有些微的扭曲。再没有了生命迹象的躯壳，此刻便只是一具尸体而已。

    致死的伤口在颈部，一道平整的切口和一个血洞，前一个很明显是刀伤。不远处有一把裁纸刀，是慌乱中掉落的样子。最后是地板上模糊却足以辨清的字迹，“Iza”，到这里戛然而止。

    “临也……是你做的吗？”

    静雄的声音比平常低沉一些，认识他的人可能会因此做出“他没有生气”的判断，但直接承受他怒火的临也只觉得左手已经废了，心脏跳得太厉害，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让他死死咬着后槽牙，不敢放松，生怕呻吟呼痛会刺激到静雄。

    自救，他必须尽快自救，这个现场对他太不利了！

    压迫感有如实体般厚重，让他动弹不得，本来也别想过能够逃脱，这个时候他也只能磨嘴皮子了，但愿他的小静能冷静一点听他说完。

    “小静，不是我。你不是一直抓着我了吗？”

    但是他去过一趟卫生间，该死的是和幽的死亡时间大致吻合。

    “就算是去卫生间的那会儿……你也一直在门口不是吗？”

    可是卫生间的窗户很大，他完全有机会溜出去绕进书房。

    “进门之前我还是提醒你有血腥味，凶手没必要给自己找不痛快哦？”

    问题在于他提醒的时候，静雄正巧给了门锁一拳头，他此时提及就更显得之前像是在挽救局势。

    “那把裁纸刀应该是凶器没错，但那不是我惯用的蝴蝶刀你看得出来的啊！”

    从他的角度来说，使用别种的武器非常正常；从静雄的角度来说……那个不用大脑的家伙会记得他惯用的小刀是什么刀才怪！ 

    “而且我会把凶器光明正大地放在现场吗？还有这个血字母。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我狡诈？你觉得狡猾的我会留下这种批漏？” 

    认为他无罪的人会觉得这是据理力争；认为他有罪的人，他说得再多，也不过是欲盖弥彰而已。 

    看不见静雄的表情和眼神，也久久得不到回应的临也快要忍不住那剧痛了，冷汗自他额角滑下，空气里的危险警报告诉他：这个人什么都没听，也什么都听不进去！ 

    可是没用也得继续说下去，他绝对不能什么都不做。再这样下去的话…… 

    “小静，幽君的伤口不止那个割伤吧？凶手用类似指甲的东西……说不定就是用手，硬生生撕开了那道割痕。还有这种血液喷溅过的痕迹，凶手总会沾到血的，他的手上也应该有很浓重的血腥味。你看看我，我进洗手间的时间那么短，根本不可能洗干净这种味道，你可以……啊！” 

    受伤的左手上的力道，这段时间也丝毫没有减轻。静雄突然拉起那只手把临也拽到他眼前，再次被施力的巨痛，终于让放松了牙关正在努力证明自己清白的临也痛呼出声。 

    也终于叫他看见静雄的表情。 

    狰狞？不，那是一种仿若梦中的恍惚神情。他没有瞪着眼睛，没有青筋乱跳，没有大声怒吼，也没有克制不住地大口喘气。没有任何愤怒的表现。 

    却让临也一瞬间浑身僵硬，如坠冰窟。 

    不行了，讲理是说不通的，不可能说通的，我…… 

    “临也，是你……做的吧。” 

    静雄一字一顿地说完，那双清澈的眼睛一点点沉下去，眼角泛起不详的血红。 

    我……再这样下去的话，会死！ 

    没有时间再想什么对策了，高度紧张之下，临也瞳孔微缩，自由的手翻转间又是一把小刀。小刀在手指上旋转半圈，刀刃闪着冷芒舒展开，快狠准地向静雄唯一脆弱的部位——正在酝酿可怕怒意的裸露的眼——刺去。 

    静雄及时后仰躲开，临也抓住他重心快速变化的刹那，抬脚使了巧劲试图绊倒他。静雄单脚后退半步，没等他站稳，临也对准他腹部就是一个膝撞，这下中了。 

    打倒他了？怎么可能！静雄根本没感觉到疼，只是脚下不稳，被他一撞便向后倒去。 

    被攻击的愤怒成了压塌静雄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——又或者那种东西，早在看见那些鲜血的时候，就碎裂成灰尘再找不着了——一阵天旋地转，临也的后背狠狠地撞在地上，麻痹和疼痛让他说不出话来。 

    但是他本来也说不出话了，因为一掌打飞他手中的刀、利用怪力把他压在地上的静雄，已经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。 

    开什么……玩笑！ 

    他可以毫不夸张地说，世界上最了解他身上这个凶兽的人就是他自己。正因为如此，他才比任何人都清楚，此刻恐怕正经历着人生最失控的一场暴走的静雄，才不会管他心里有没有不甘心，才不会管事情的真相是怎样，只想着要把身心的愤怒发泄出来。杀了他确实是个好办法。 

    结果，他就要死在这里、死在小静手里了吗？ 

    临也用最后的力气勾起一个嘲讽的笑。 

    失去意识之前，他透过静雄的肩，看见静立在后方的栗发少女的眼。

 

 

23.

 

    像黑洞一样吸收着光线，却永远填不满似的，那对空洞灰暗的湖蓝的眼。

    临也猛地睁开眼，立刻被强烈的眩晕感袭击了感官。眼睛有点花了。身上压着重物。他一边在心里考量着。一边默默地等待视觉恢复正常。

    压在他身上的是动弹不得的平和岛静雄，看来是在他之前醒来了。

    “……小静？”

    沙哑到不像是他的声音。

    很明显的，静雄仍然处于不正常的极怒状态，眼神中藏着极深的攻击性，并且死死瞪视着他。

    现在这个样子，是那个吗？

    临也苦笑了一下，艰难地转过头，不去看静雄的表情。

    于是他就看到了理枝子。

    理枝子向身体交叠的两人走近了一点，小心地压着裙角，在临也附近跪坐下来，动作优美大方。但不得不说的是，在满是血腥的房间里讲究这样的淑女举止，只会显得她更加诡异。

    “临也君，你醒了。”

    她朝他甜甜地一笑。

    “理……”要发声有点勉强，临也当即决定用简单的词语和她沟通，“是、药？”

    “是的，就是临也君藏在保健室的那种药粉。临也君第一次对静雄君使用的时候，我在现场哦。”理枝子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，“不沾水的话，是连小静也可能放倒的强效迷药，要找出来可是费了点工夫的，所幸……药效真是很好。”

    “幽……是你。”他念出那个名字的时候，静雄的表情泛上细微的挣扎。

    “对于幽君的事情，我很抱歉。”理枝子笑容不变地承认了。

    临也突然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，这个少女，已经不再是他身后那个有些偏执、却安静乖巧的好女孩了。难道要他问她为什么吗？嘿，他还真有点好奇，但是眼下还有更紧急的事情……

    正当临也的目光从理枝子身上离开的刹那，少女精致漂亮的小脸，收起了所有表情。她宛如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偶娃娃，坐姿端正，淡淡地注视着临也的眼睛。

    临也调整了一下颈首的位置，让自己看清身上静雄的眼神。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瞳孔深处，有一些焦躁的，委屈的，苦恼的东西慢慢沉淀。

    理枝子知道自己忍不住了。她拾起遗落在地上的，临也的小刀，保持着半起身的姿态，抓住静雄的肩膀用力将他翻过身来，把他搬开一点。

    静雄依然紧握着临也的左手，这样一个大动作下来，临也都因伤处再次受到拉扯低吟出声，本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孩的理枝子，却在搬动完一个比她自己重了二十多公斤的男生之后，气息平稳如常。

    临也扫过她面无表情的脸，以及颊上粉白色的胎记，看见她眼中的晦涩不明。她微微弯了弯眼角：

    “临也君，恐怕还有件事情，我必须提前对你说抱歉。这句抱歉我就是想对你说，虽然你和我的目标——”

    “——只是宿敌关系罢了。”

    危险危险危险，警报警报警报！

    小静……小静！

    临也瞪大眼，看见理枝子在静雄耳边说：“我杀死了你的弟弟。”然后在静雄愤然地瞪视自己时，从他脆弱的眼部一刀刺入，行云流水且干净利落，将特制的蝴蝶刀生生刺进大半。

    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，不敢置信地张合双唇，却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。

    『更加简单了，你说是吧？』

    嗯，确实是更简单了。

    理枝子柔和地微笑着，松开刀柄，不再去管已经成为尸体的金发少年。

    和杀死平和岛幽时的感觉，截然不同。不是用毒，而是真正染过血之后，收割生命的行为变得如此简单顺手。尽管距离她初次用手杀人。只过去了短短的十数分钟。

    拿起刀，刺过去，拔出来或者不拔出来，她只是做了几个谁都能做的简单动作，仅此而已。

    所以啊……临也，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啊！这样好像在看怪物的眼神！

    “临也……”她低低地笑起来，温柔的表情变得扭曲，“用更加、更加爱或者是恨的眼神来看我啊，不要当我是怪物！我……我是人类，是你最喜欢的人类哦！”

    她伸出手想要抚摸临也的脸颊，却被对方挣扎着躲过。

    临也发现她的眼睛一下子灰了下去。

    即使知道会刺激到理枝子，而她会做出的举动都是不可预估的，具有相当大的危险性，临也还是没能掩饰自己眸中透出的冰冷杀意。

    小静……小静是最特别的人类，是属于他的怪物，是他最棒的玩具。是谁……谁允许你夺走他的？谁给了你这个权利？你这家伙——凭什么啊！

    临也的情绪波动越来越明显，那股杀意他逐渐炽热，理枝子陶醉地盯紧他那愈发鲜亮的血色双眼，脸上泛起红晕。

    在看着我，在看着我！只看着我一个！用这样强烈的感情……只看着我！

    她慢慢地伸出手，表情迷恋，像是害怕惊扰这美梦一样轻轻地说：

    “临也君，你恨我吗？”

    临也不予回应。

    “虽然你恨我，就说明你对静雄君确实是有什么的，但是我果然还是想让你恨我。因为我那么那么地喜欢你……我爱你啊。”

     临也的眼神表达出明晃晃的不可理喻。

    “如果是从前的你，一定可以理解的。你现在，是不是下意识在拒绝思考我的话？这样可不好，临也君，我比其他任何一个人类都要爱你哦。”

    临也不为所动。

    “现在静雄君去到地下的世界了，你也在恨我了，那么我是不是……”

    少女满溢爱意的眸中滑过一丝羞怯。

    临也露出极短暂的怔忡与讶然，他用复杂而深沉的眼神看她一眼，随后侧过头避开她想要触碰自己的手，疲惫地闭上眼睛。

    恨她？本来可能是会的，但是现在他已经做不到了。这个女孩，从来没有变过，还是他折原临也忠实又扭曲的追随者之一，还是他热爱的人类……他做不到了。

    那如蛇般阴冷湿滑的杀意被从身上抽离，理枝子脸色登时刷白，血色尽褪。

    “临也……临也君？”她喃喃念叨起来，语气十分无助，很是可怜，“为什么不恨我了？不要把目光移开，不要注视着别的东西，看着我啊，看着我就好了……为什么不看我？不讨厌我吗？你再讨厌我一下啊……只要更讨厌我一点点，再多讨厌我一会儿……”

    就会满足？不，她没法儿这样保证。因为她不管怎么样，都满足不了啊。只有……临也那样完全针对自己的强烈情感才能……

    “临也君……”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。

    然而被呼唤的少年，却不再睁眼，也不再给出任何回应。如同自己已经死去的模样。

    要怎样的伤才会让人绝望。

    她突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，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做出这些事来。

    她只是，喜欢他而已。她真的不明白。

    温热的液体夺眶而出。